我用自己的骨頭接長了自己的骨頭---為了演奏出生命最美的樂章和自由/古典吉他老師施夢濤的傳奇(之一)

 
 













 
瀑布唱云:「我找到了我的歌曲,
當我找到了我的自由時。」
              泰戈爾.漂鳥集
 
 
吉他給我莫大的幸福
那是個真理
但更重要的是
她使我生命中的快樂---成為樂章
不快樂---成為傳奇
 
 
            改變一生的手術
 
漂鳥集裡有首詩如此寫著:
「藝術家熱愛大自然,是它的奴隸,也是它的主人。」
 
不得不承認自己即屬那種對藝術酷愛得春蠶無悔的「傻子」。
無論「她」是佳人或者悍婦,是親娘或者後母。
將升大四的那年暑假,計劃開始用更多的時間勤練吉他,卻覺得左小指老是凝滯、彆扭,與別的演奏者相較時竟又更長而非稍短。開學後同學間流傳一則趣聞:「施國良正在研究手指與音樂之傳播原理,同學若遇見他請自動伸出左手,供其全國普查。」
經過歸納與演繹,終於發現並確定自己雙手小指之後節,與手掌部位那節骨頭皆因遺傳而比例較短,共約矮了半公分左右。如果我演奏的是鋼琴、提琴或者長笛等影響會降低許多,如果左小指之各節骨頭一起平均稍短也會減輕一些,無奈如果通常只是如果……。
我騎著五十CC的摩托車問遍了台北各大醫院,三總、馬偕、仁愛醫院等,醫生們都說愛莫能助,有的則說接長理論上可行,但牢固後小指可能再也不能活動。讀者也許問我台大為何不去試試?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有位老哥在那擔任骨科醫生,怕他的同事們將此事傳為天方夜譚。
最後找到了曾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及史丹佛大學附屬醫院作過臨床的榮總手外科主任劉毅醫師。初次門診時問他是否能夠開刀將小指加長。他乍聽下並未從旋轉椅上跌下來,反而翹起二郎腿倚背向後傾斜四十五度,一副老神在在,輕描淡寫地回答:
「沒問題,你想接多長?
我興奮地說:「越長越好,看能不能和無名指一樣長。」劉主任以他近一九0公分的身高,類似巴松管的渾厚聲音冷靜補充:「我不這麼認為,所有樂器應該都是配合人類天生的手指去發明、設計的,接得夠用就好。」
請教醫生老哥,他斷言我是個笨蛋,要去當實驗品,手術後手指一定會變成木乃伊。老實說大概也只有劉主任那種冒險家兼「天才醫生」,加上我這個「亡命徒吉他手」,才會迸出如此夢想的火花吧!
1984年農曆大年初二(國曆二月四日),我告訴母親學校有重要活動必須北上,瞞著全家偷偷地住進了位於台北士林的榮總手外科病房。那時的心情跟荊軻很相似:「瀟瀟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同學只有鄧祺彪和邱郁霖知道此一「探險計劃」,祺彪晚上還負責當特別看護。總費用不包括各次門診是一萬九仟多,同學借了三仟元給我湊足,出院後不僅一貧如洗、多年存款歸零,還得向母親求饒還債。
住院第三天整支手手毛被剃得光溜溜,推進手術室之後才知道跟國中那次小兒麻痺矯正手術一樣,使用「活宰」局部麻醉。不同是過程更複雜、更劇痛,也更需要勇氣。劉毅醫師從我左手前臂尺骨近手肘處挖出一塊骨頭,再對切成兩半用特殊膠黏合成一段零點八公分的「奇骨」,再將此「奇骨」接進小指手掌部位五公分長骨頭中段。當然啦!在接進去之前,要先用電鋸把那段「掌骨」鋸成兩截。最後再以一根七公分長的鋼釘穿過骨髓,而將三截新舊骨連串起來,往後我戲稱它為「三截棍」。不好玩!真的不好玩!
 
手術室的音效聽起來像吉他工廠
 
 



 
有電鋸聲、有鐵鎚聲、也有討論製作的談話聲,只是多加了我不斷希望增添麻醉劑的苦苦央求聲。當場有位林姓助理醫師很欠揍地哈拉:「彈吉他有那麼重要嗎?不彈難道不行。」真想用沒有麻醉的右手扁他一拳。念在大年初四還為我辛苦的份上姑且欠著吧!
聽說醫師在病歷上填的是「手指美容」手術,而碰巧那晚餵我吃飯的護士是二姊大學護理系的同班同學,於是返家後心地善良的二姊也不禁一再嚷嚷:「施國良,你真是天下最笨的白老鼠,你知道你病歷上被寫成什麼嗎?……」勇敢的鬥士從此在親友間被傳為曠世大傻瓜。
「大傻瓜」住院五天之後回家繼續過新年。母親驚見我左手從前臂中央到手指末端皆打上石膏,差點沒哭著搥我。石膏必須打上一個月,鋼釘則駐留二至三個月。那段期間左手無法拿拐杖,便用上臂及腋下夾住拐杖。無論「晃」到那裡,無論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皆投以無限同情的眼光,不說還真以為小兒麻痺的我又很不幸地摔斷了手臂。一但聽完解釋後若不趕緊退避三舍,必也瞠目結舌。還好家裡沒有人當精神科醫師,否則……。
除了暫時不能彈琴、買醉之外,一初生活倒也還好,只是洗澡時要用塑膠袋將整支左手防水處理。出院時問劉主任該注意什麼,他輕輕鬆鬆說:
「第一,三個月內不要跟人打架;第二,跌倒手不要踫到地上,否則再來開一次刀。」
開學回到學校準備「摸」完最後的學期。同學們一致的結論是我哲學的書看太多了想不開;接長個八公厘又能有多長呢?其實「是啊!是不怎麼長,不過卻很遠,從地球到太陽那麼遠。」那根骨頭原長是五公分,加長零點八公分正好是百分之十六,若以我一七二的身高再加百分之十六約二十八公分之多,那豈不成兩百公分的巨人了。
同學在班刊裡寫了一個專欄「關心您的健康---施國良為突破「指上功夫」吉他彈奏,不惜住進榮總任人宰割……,據榮總手外科主任表示,結果如何不敢保証,此乃史無前例的創舉;只因大夫與病人均有意「試試看」,於是讓他的手打上了石膏。施國良說,萬一手術不成,他就不彈吉他改學畫去矣。讓我們一起向上帝祈禱吧!」
左手臂因久未施力,足足瘦了一半。手臂上的「取骨處」約二週後拆線,首先重見天日,一個月後當石膏拆下時,我看到五根手指瘦瘦的、黑黑的、乾乾癟癟的,還真的很像木乃伊。上面因一個月沒有清洗而有好幾層皮屑及汙垢,跟北平烤鴨的樣子有幾分神似。回到學校宿舍足足洗了三天,才恢復正常的氣色和彈性。
此時固定用的鋼釘尚未拔出,約有半公分從小指與手掌連接處的關節露出,不過小指已可伸縮並握緊一半。手術後第六十天四月十三日鋼釘終於拔出,那個四週已長繭的傷口彷彿是一個小小火山口,只是湧出來的不是紅色的岩漿而是熾熱鮮血。又過一星期傷口癒合後,世界上最迷你的火山口變成一個綠豆般大小的火山錐。
 
可以用兩隻手洗澡的日子真是快活。
 
接下來的復健工作沒有手術那麼痛,卻是漫長而千迴百轉幾乎十五年後才真正感覺到那種似乎不曾開過刀而全然自由的可以飛翔的感覺。
其中心力可以拿來讀兩個博士,
心得可以寫一本專業的「復健學」和另一本勵志小說「我的左手」。
 
起先以鋁製的臉盆盛水並用電湯匙加熱,讓左手浸泡至通紅,再將小指往後奮力拉筋。慢慢地略有進展,但整隻小指的角度和協調性卻像科幻電影般全走了樣,當時我樂觀地以為兩個月不會復原,兩年也總該撥雲見日吧!於是五月時我已重新抱起吉他,雖暫時不能演奏古典吉他,不能舉行長堤上的「畢業演奏會」,倒也快樂地當起了校園中的遊吟詩人,應社團「愛愛會」之邀以吉他伴唱「星夜的離別」及「綠袖子」。
 
板車問海船:「為何你比實際的年齡斑駁、老大許多?」
海船答板車:「因為我不得不歷經許多的風浪和滄桑。」
 
我用自己的骨頭接長了自己的骨頭
為了演奏出生命最美的樂章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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